“……预计今天白天有小雪，夜间转为晴好天气，想要赏月的朋友们想必一定跃跃欲试了吧。”

电视荧幕上播音员用不无兴奋的语气播送着当地的天气情况，就着那嗓音扒完最后一口早餐，和泉由希心里却没有半点波澜。不过是一个有点冷的雪天，至于晚上能不能看到月亮，和一放学便回到家中的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况且自己所能见到的世界，远比天气的一点点波动精彩的多。

由逻辑组成的回路构成了一座座数据大厦，贮存着近乎可以构筑整个世界的知识，而徜徉在大厦之间，无数次约定和握手藉由受控的电子输运传递、生产着数据。互联网祛魅后不过是堆积成山的电子元件和电磁脉冲，但建构于无机质之上的却是异彩纷呈的另一个世界。又怎能不让人沉迷其中呢。

每每想到这里，由希心中都会生出几分对于领导人的敬意。ORCHID作为秘密的骇客组织，却拥有着近乎科幻般的技术实力，而正是许多年前的那次邂逅，让自己得知了电子之海的存在。

“听好，电脑是人类仿造神经系统设计的，就像大脑包含着无数对彼此相连的神经突触，控制电脑的核心——中央处理器，也是由无数对彼此相连的逻辑门电路构成的芯片，而电脑的每一次运算都是这些电路间紧密配合的协奏曲。就像人类的每个念头都来自于神经递质在神经元间传递，引起离子跨膜传输，进而改变膜电位，使得神经元产生电信号……”

听着领导人的话，由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年龄尚小的自己，虽然有着远远超出他人的编程能力，却全然不知眼前的人到底想要表达些什么。不过是因为那天不小心骇进了一个防卫森严的服务器，邮箱里便多了一封邮件——一份怎么想都过于可疑的邀请函。而自己竟然就这样来到了其指示的地方，也真是有几分可笑。

“看你的表情，你一定没明白这两者间的关系吧。”

“嗯。”

“那么简单地说明下吧，神经系统其实是电路，电脑也是电路。”

“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就是今天叫你过来的目的了。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可以收到你手上的那份邀请函，而你骇进去的那个服务器就是我们对你的最后考验。”

“什么嘛，我就说这么简单的防守肯定是蜜罐。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想要你成为我们的力量。”

从过去开始，由希就没有什么朋友。

不过是因为成绩比别人好了点，就被同班的人孤立，每天只能在教室的角落里独自坐着，思索着私下里学到的一切。好在因为家庭的关系，自己可以接触到编程书籍，于是即便没有人可以说话，只要面对着电脑屏幕上跃动的字符，便不再孤独。

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于是不知不觉间，由希早已厌倦了那个每天不得不去的地方。只有荧幕彼岸的世界可以拯救自己，从很久以前便如此坚信着。

由希轻抚着脖颈上留下的接口，那便是自己成为ORCHID一份子的证明。事实上，他们早已选定了自己作为目标，而邀请函事件不过是一个契机罢了，一切都因早已准备好而显得无比顺利，自己也由此加入了世界最知名的骇客组织，拥有了与世界任意角落相联结的能力。在他人看来，可以像百科全书那样说出任何想要知道的事物像是超能力般不可思议，而只有自己知道——超能力并不存在，自己的灵光一现也不过是电子在光纤和半导体间碰撞的火花。

凭借着与电子之海的联结，连荧幕都不再需要，吐息都化作一行行代码编译成电信号直达目的地。文字也好，电影也罢，都不过是数据模拟出的造物，调制成对视网膜的刺激。而直接感受逻辑门的运算，甚至不需要视觉中转，数据便可直接转变为多巴胺，让快感和刺激充斥在脑海。

现实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去学校也不过是提醒自己不过是个没人喜欢的、连笑都不会的丑八怪，根本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仅此而已。

由希不禁咋了下嘴，准备回到屋里去。却听见电视传来了这样的声响——

“……接下来是娱乐新闻。新人乐队组合She is Legend最近发布第一首单曲Burn My Soul，登顶各大音乐排行榜榜单。乐评人对这首歌的音乐性给予高度肯定，特别是主唱兼词曲茅森月歌在其中的表现无比亮眼……”

She is Legend？茅森月歌？狐疑间检索着记忆，一瞬间某个陌生骚扰电话涌上心头。那个听上去仿若来自未来的声音无比肯定地认为自己会成为她的粉丝，而现在看来，恐怕也不过是一场营销造势罢了。

无聊……正这样想着，耳边却传来了那个一辈子都无法再忘怀的声音。

即使你被所有人遗忘
我也会带你一同前往
哪怕身处孤独的尽头 虚数的汪洋
就算时间停止流动

划入脑海的鼓动，仿若水面伸出的手，抓住了不断沉入深海的自己。

等待着的是天国？
还是说会是地狱呢？
哪怕献出这颗心脏也无妨
只要能与你一同燃烧殆尽

“……向新生的生命献上祝福。”

说不清为何，这首传颂着超越天堂与地狱爱恋的歌，让自己的内心无比剧烈地震动着。

茅森，月歌？

在电脑世界中检索着这个名字，很久才从神奈川县某个中学的花名册里翻到。而顺着花名册中记录的地址，显示坐标是位于海边的一处别墅。不知神奈川的海与新泻有何不同，这样想着，便看到了观光客拍下的照片。恍若无边无际延伸到无尽远处的麦田，草叶被夕阳轻抚着，倾听着来自风的气息。而远处碧蓝色的天际风筝漂浮着，风筝的线延伸到山丘彼岸，想必是一处布满细沙的沙滩。这样想象着，却瞥见画面一侧仿若魔女之家的建筑，蓝色的瓦片扣在被夕阳映出几分橙色的白墙上，与眼前的景色显得有些格格不入。那里应该就是月歌的家吧。

出乎意料的是这样的信息完全没有泄露给粉丝，除了动用了特殊手段的由希。在粉丝们一次次根据细节圈定着She is Legend的行踪时，竟然完全没人意识到可以去老家蹲点，想想倒反而有些庆幸。毕竟这种信息完全没有公开在互联网上，只有通过系统漏洞才有那么一瞬间有可能看到。

继续顺藤摸瓜，一名叫做茅森阳向的女性进入视野，在照片里都一直温柔地笑着的她，就是月歌的妈妈吧。由希默默地记下了她的长相。

电脑世界的感官刺激足够发达，音乐却是唯一的例外。不同于视觉，后者本就是电磁波构成的意识，替换成赛博的梦境并没有严重的违和感，不如说不用考虑屏幕色域和显卡性能，反而一定程度上提升了体验。音乐却来自于听觉感受器对于振动的捕捉，通过脑机接口转换的数字信号难以直接换算成听觉，因而无法替代。

所以从听到Burn My Soul的那一刻起，由希再也无法抵御声波所包含的一切。

就像此刻，来自She is Legend的歌曲也激荡着耳鼓。

由希会想到去寻找月歌，并非完全出于粉丝开盒偶像的好奇心，而是因为她的生日快要到了。

6月24日是公布在事务所官方网站的信息，无数月歌粉丝都思忖着如何让自己在偶像面前一鸣惊人，由希自然也不例外。手制小礼物一类的东西完全不在考虑范围内，因为天才骇客并不擅长手工，食物自然也遭到否决。至于手写的信件或者鲜花、首饰一类，则显得过于沉重，只要一想到这个念头，大脑便会罢工，只好作罢。日子一天天靠近，选点什么礼物成了由希除了ORCHID任务外考虑最多的事情。

而意外入手了茅森家的情报，却让一个几乎不可能的计划成为了可能——去问问月歌妈妈的建议。

由希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旋即光速打消了念头，这可是犯罪行为，怎么能付诸行动呢？

但好巧不巧，ORCHID派出了一份前往横滨的工作，而任务完成后的空档，也成了组织给予的一次公费休假的机会。

横滨，中华街，港未来，神奈川，月歌，镰仓，大佛，神奈川，月歌，江之岛，神奈川，月歌，水族馆，月歌……

邪念驱使着自己登上电车，前往世界上最温柔魔女的巢穴。

由希本已忘却音乐是什么。

电子之海的刺激让感官都得到至高的享受，思维碰撞带来着超乎寻常的信息量，于是求知欲的满足让多巴胺浓度长期处于高水平，大脑持续释放着幸福的信号，渐渐失去了拔掉接口的勇气。

现实中充满着想要忘却的回忆，被孤立也好，被厌倦也罢，都是挫败，都是无趣。

只有数据的荒原能够扮演朋友的形象，将越来越稀少的ORCHID的任务推送给自己，把秘密换成一瞬的满足。渐渐地，这样的满足也随风逝去，自己却也仿若蜷缩在水底，只有触碰到鱼缸外的世界时，才能得到那么一瞬欢欣。

直到被你的歌拯救。

即使被神明抛弃
就算被业火灼烧
那也无妨 不论多少次
我都会去迎接你

一字一句都仿若唱给那个蹲在墙角发呆的、坐在屏幕前思索的、链接在电子荒原的少女。

那是非常久远的记忆
理应有过歌唱的渴望
啊啊 已经快想不起来了
但我的脉搏仍在此跳动

旋律在脑海里激荡起一阵阵波澜。听觉和触觉是唯二无法被接口转换的感觉，原理则十分相似，正是旋律可以触碰到耳膜和它所连接着的内心世界。

于是那歌声打破了鱼缸。那是第一次，由希从信息和数据以外的世界，获取到幸福。歌曲中吟唱的恋心，仿若燎原的星火，点燃了困住自己的电子荒原，将她从深渊中拉了出来。

“叮咚——”

“来了，请问是哪位？”

开门的人果然是那位端庄而温柔的妇女。淡淡的松饼香气传入鼻腔，令人无比安心。

“哦，不好意思，请问是茅森月歌的家吗？我是……她的……经纪人。”

蹩脚的谎言已经是由希能想到最厚重的伪装了。虽然完全不清楚经纪人到底该干什么，但也只能将计就计了。

“噢，您好您好，我是她妈妈。这么年轻的小姐，实在是很能干呢。我家月歌受您照顾了。”

“没什么啦。”

阳向连忙准备了茶，两人端坐在客厅。先开口的却果然是魔女小姐。

“请问……今日登门，有何贵干呢？月歌她打从出道以后就再也没回来看过了，妈妈多少有些担心呢。”

“那个……那个……是托月歌……小姐的意思。她好像最近要写新歌了，想着……要回来看看，但实在是没时间，就……”

“噢噢，多谢您了。月歌成名以后还真是忙呢，但每天看电视都能看到她的消息，也就没有那么担心了。”与由希的慌乱截然不同，阳向有条不紊地回答道：“那孩子……也有大半年没在家里了，实话说妈妈有些寂寞了呢。”

“抱歉……我一定告诉她。”

“没事啦，音乐是她的灵魂，妈妈也很支持哦。”阳向坚定的语气间不无寂寞，眼神则望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那孩子，以前最喜欢在那边放风筝了。”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向窗外，的确那就是照片里看到的山丘。

“是吗？还真是第一次听说呢。”

“嗯。这个绝对是只有1号粉丝，也就是妈妈才知道的秘密哦~”

想着1号粉丝的位置就这样被预定出去些许失落之余，由希却听见阳向喃喃道：“经纪人小姐的模样，倒让我想起蛮久以前和月歌聊天的事情了。”

“那时候，她说自己在和一群非常好的队友们为了人类并肩作战，我还有些不相信呢。其中在背后支撑着她的，是一个身材很好、戴眼镜的、银发绿瞳的女孩子。正是因为有她在身边，月歌才能勇往直前吧。”

由希满脸疑惑地看着阳向，阳向却笑着抿了一口茶。

“感觉，和经纪人小姐的长相十分相似呢。那孩子说起她的时候，满脸都是笑意，就像……在给妈妈介绍自己的男……不对，是女朋友呢。”

“什……”如果面前有镜子，由希一定会发现自己的脸已经红成了苹果。明明所言及的人并非自己，却不知为何有些怀念。

“我后来在她的房间里还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什么来着……”阳向随即转身上楼，取来一本相册，里面盛满了她与小月歌的回忆，而所言的那张纸条也好好地夹在其中。

“嗯，就是这个。”只见阳向指尖触及的纸条上写着——

“867-5309-6758/Yukki”

这不可能……如同触电一般，由希瞬间意识到纸条上记录的是自己的手机号码，因而Yukki也几乎不可能是指别人。如此亲昵的称呼方式，只在梦里听到过。那是一个长到令人难以忘怀的梦。梦里的自己，就真像一位经纪人，或者说团长，陪在自己的偶像月歌身旁，霸占着月歌身旁的特等席，一同并肩作战。但那不过是一场梦，星癌体是什么，几乎完全没听说过，而自己又怎么可能真和月歌在一起呢。

通过脑机接口可以方便地获取梦的碎片，但得到的信息就像从闪存里恢复不小心删除的文件般残缺，因而由希得到的是一个像是游戏般的、只有部分对话的视频。虽然梦境并非总是美好，内心的鼓动还是驱使着她一次次地回放。

“抱歉，可能说得有点太多了，但总觉得如果经纪人小姐也能知道就好了呢。我想，那孩子一定会非常信任和喜欢你吧。”

月歌像往常一般结束了自己的工作，虽然日历上生日的标记给自己带来地不过是额外的MC环节以及多得像山似的礼物。但回到后台，自己还是一件件仔细拆开，毕竟那是来自粉丝的心意。

其中一份礼物盒装的礼物，让她迟迟难以挪开视线，那是一个制作得并不精妙的风筝。而风筝上夹着一张纸条——

“867-5309-6758/Yukki。”